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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各人有各人的戰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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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雪初融,早春的空氣中吸附著潮濕而墜沈的寒氣,比雪延萬裏的隆冬還要令人難以忍受。拂去厚厚的積雪,新綠還未吐芽,土壤中堆積著腐爛的枯葉,倒是成了滋養病菌的溫床。

在一年最寒冷的時節裏,從遠在長州藩的白石家寄來了一封書信。

幹涸了數日的墨跡仿佛於眼前的信紙上暈染彌漫開來,熟悉的字跡忽然就扭曲成了陌生的駁痕,正二倏而收斂了嘴角漫不經心的笑意,在鬼兵隊其他人略不安的註視下沈默了半晌,這才擡起頭,朝同樣在場的鶴子和高杉笑笑:

“……我可能要和辰馬一起回去了。”

他執信的手極穩,但臉色卻不知怎的有些蒼白。

戰場上的醫療條件畢竟有限,負了重傷的辰馬不要說是握刀了,右手若是治療不當筋脈說不定都會悉數壞死,真裏也因此一直主張將他轉移到後方養傷。

——已經不想再看到有人失去家人或摯友了。

抱著如此單純的念頭就能冒著連天炮火去拯救敵軍傷員的笨蛋,要說服他老老實實地“拋下”同伴回後方養病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。但在商議此事時坐在角落裏的銀時只是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,再回來時就已經得到了辰馬本人的同意。

驚訝的反應在帳內像是漣漪一般微微波動開來,當時連桂都忍不住稍稍楞了一下。

身邊似是傳來了高杉的一聲輕哼,鶴子沒什麽精神地托著下巴,略出神地望著木桌上被歲月模糊的紋理,在銀時分開帳幕轉身離去時也沒有擡起視線。

若思維超前心中滿盈著新奇想法的辰馬是輕飄飄的風箏,那銀時就是將其牢系在地面的弦線。

論到守護同伴,這世上還有比阪田銀時更可靠的存在嗎。

就跟面對老媽“今天的飯菜不好吃嗎”的生死質問時一樣,答案是沒有。

……

一旦下定了離開的決心,啟程的日子很快就會逼近。

乍暖還寒的季節,暮色漸濃之後空氣中沈澱著的涼意露骨起來。最後的天光在參差黝黑的樹影間徘徊,鶴子和正二坐在尚未來得及拂去黴灰塵埃的木質臺階上,望著並不奪目的夕陽逐漸埋入遠方的地平線。

在荒野中紮營的經歷多了,能找到棲身的破廟都是驚喜。房梁塌了小半的內殿傳來隊員們忙著打掃鋪床的聲音,有些人甚至已經在久違的木地板上打起了滾。

戰爭時期人似乎會變得殘忍而單純,前一刻能毫不猶豫地揮刀斬下敵人的頭顱,下一秒卻會因最平凡的溫暖而喚起尚未被戰火侵蝕的久遠記憶。被炸碎了手骨還能咬牙堅持,但喝了一口熱湯眼淚就啪嗒啪嗒掉下來的奇怪家夥也不是沒有。

嘻嘻哈哈的聲音好一陣子沒有聽到了,就算是少了某些人的聲音——例如八之助的吐槽——鶴子閉了閉眼——也仍舊久違得令人失神。

明明是有話想說才特意出來的,鶴子撐著雙手坐在臺階上,和身邊的正二一時無言。裏面也始終沒有傳來高杉呵斥隊員的聲音,近乎縱容的毫無動靜。

“……明天一早就出發?”沈默半晌,她終於決定不再繼續浪費所剩無幾的時間。

除了阪本辰馬和白石正二及部分隨行人員以外,將要離開的還包括了在上場戰役中被銀時從天人的刀下救回一命後,痛哭流涕著認清了現實的山寨叉,以及其他傷勢過重不得不卸刀退下戰場的志士。

前線和後方的通信總是被戰火切得支離破碎,正二光是從鬼兵隊就雜七雜八地收了一堆需要轉交的東西,其中還有二番隊的三浦寫給家鄉懷孕妻子的書信。

“……是啊,我要回去吃香的喝辣的了。再也不用熬夜和賬本戰鬥了,剩下的赤字我就放心交給你了。”雙手疊在腦後,正二靠著剝漆的木柱,聲音在搖曳的晚風中飄得有些散。

“為什麽就這麽確定接下來的都是赤字?”鶴子熟稔地吐槽,“以及你能吐掉銜在嘴邊的草梗嗎,看起來真的超傻的。”

動作一頓,正二收回疊在腦後的手微微坐正了點,狀似無意地順手摘下嘴邊的草梗,仿佛他之前銜著的不是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草,而是精巧昂貴的細長煙管:“你不覺得我這樣看起來更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灑脫不羈嗎。”

“……一點都不。”鶴子本想順著他的玩笑把話接下去,但一轉念便斷了這個興致。

為什麽最應該消沈的家夥在這種時候總是笑得無所謂呢。

身為家主的白石正一感染了惡疾此時臥病在床,根據醫生的診斷至多也只能熬到暮春,本家此時將信送達前線除了傳遞病情的消息,更是為了將身為下一任繼承人的正二召回長州。

側頭靠上臺階旁的木柱,鶴子移開視線:“你真的要回去?”

不學無術輕浮頑劣以至於一度被家中放棄的次子,到底是為什麽不惜參軍跑到硝煙蔽日的戰場上她不知道,可現在一旦離開,就真的無法回頭了。

“……白石家中真正支持攘夷的,其實只有我兄長一人而已。“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,正二有些出神地望著遠方, “這幾年攘夷運動在幕府和天人的聯手打壓下聲勢漸微,若不是我那個笨蛋兄長一直死死撐著,白石家早就斷絕了對攘夷軍的一切資助,轉而投向幕府的懷抱。”

大半夕陽已淹沒至地平線以下,正二嘴角一勾,語氣慵懶得近乎淡漠:“商人嘛,追求的就是一個利字。”

似是有些倦了,他扶著脖子微微後仰,肩上披著的羽織也跟著在風中浮了浮:“雖然不知道我能走到哪步,但白石家多半會在明面上和攘夷志士徹底撇清關系,對鬼兵隊的資助則會改為暗中進行,到時候還請不要太討厭我啊。”

明白正二看似輕松的話語中背負著什麽,鶴子望著僅存的日光在臺階前的地面上映出斜長的餘影,無言半晌,這才漫不經心地拾起詞句:“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。”

白石正二看起來可不像是會為了他人束縛乃至犧牲自我的類型。

晚風安靜下來,和著微白的霧氣輕輕地在山林間游走。雀鳥已經歸巢,蟲鳴也尚在等待盛夏,只有背後的破廟中傳來熟悉的笑鬧聲,以及腐舊的木地板在腳下發出的咯吱呻丨吟。

正二似是沈默了很久,在鶴子都已認定他不會回答了時,卻忽然聽他輕哂一聲:“因為我沒有所謂的志向啊。”

“……哈?”她擡起頭。

尋了個舒服的角度靠著背後的柱子,正二將手兜到和服的寬袖裏,聲音閑散:“目標、志向、理想,哪怕只是想混一口飯吃的欲望也好,”他似有若無地瞥了鶴子一眼,“不管是想尋找什麽,亦或是想逃避什麽,大家都是因為有所需求才會來到這裏的不是嗎。”

“……我啊,才沒有偉大的理想那種東西。但哪怕如此,僅僅是註視著隊伍裏那些想要發光發熱的笨蛋,卻總讓我覺得能找回某種重要的東西。”他笑了笑,“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?我不是說了嗎,商人都是追求利益的動物,雙方都有所交換才算得上是買賣。”

“我沒有所謂的志向,但手中卻握有能幫助他人實現理想的必要資源。雖然說不上是人生目標,”正二的聲音一頓,“但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。”

“接受名為家族的枷鎖——這奇怪的畫風還請饒了我吧,”他挑了挑眉,嘴角銜著弧度輕懶的笑意,眸光卻微深,“這個假期我已經休得夠久了,也該回去做個了斷了。”

鳶藍的天幕中已然滲透出如墨的夜色,鮭粉薄金的夕暉遙遙地嵌在視線盡頭,在漸濃的寒霧中愈發顯得模糊。在黑暗的夜色如潮水覆蓋過世界之前,在天際的光芒徹底熄滅前,正二將笑意一收,聲音終於認真起來:

“……你不是也嗎。”

晚風忽盛,卷起萬千頹敗光影,恍如有看不見的鴉群在山林間躁動。

他平靜地看著鶴子,微低的聲音幾乎要消散在颯颯的寒風中:

“一直在逃避的戰場,能夠轉過身去面對了嗎。”

……

天氣回暖之後,敵軍的動靜也頻繁了起來。

未散的硝煙互相扭曲纏繞著飄向陰雲籠罩的蒼穹,空氣中沈澱著令人作嘔的腥味,明明喧囂不再,卻似乎仍有泣血的厲喊和尖銳的炮吼在頭顱內震動回響,只要閉上眼便能看到刀光一閃而過後瘋狂噴湧而出的血色。

隨著一聲咒罵,灰頭土臉的逃兵被高杉直接扔到了林間的空地上。吃痛地扭動著身軀,他似是想要掙紮著站起來,但動作行動一半就被明晃晃停在眼前的刀尖嚇得僵在了原地。

“高杉!”桂擰眉喝道,聲音中已是帶上了驚怒。

“嗬,這小子之前可是想要臨陣脫逃啊,”高杉涼涼地挑起一抹笑,低沈的嗓音被硝煙熏得發啞,猶染戰場上浴血殺敵時的狠戾,“按照軍規,要處斬不是嗎。”

“……”仿佛沒有察覺到空氣中一觸即崩的緊張氣氛,銀時挖了挖耳朵,“不要那麽嚴肅嘛,也許人家只是想要中途去小解一下呢,對吧,大石君?”

“……我是石原,”那個逃兵往地面上啐了一口血沫,惡狠狠地道,“要殺就殺,少來那麽多廢話。”忽略他聲音中幾乎變調的顫抖,看起來倒還是有那麽一點骨氣。

完全不吃銀時胡扯的那一套,高杉一斜刀刃,冰冷的刀面正好倒映出對方驚疑不定微微收縮的瞳孔,“冒著槍林彈雨去小解嗎?”他冷笑道。

“……高杉,我們是志願軍。”閉了閉眼,戰場上屍骸遍地的荒涼景色再次烙入視網膜,桂將那在現實和夢魘中重覆過無數次的畫面強行壓了下去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“現在難不成還要沾上自己人的血嗎?”

“軍隊可不是過家家啊,假發,”溫熱的血液不斷沿著還未包紮的傷勢從額際淌下,高杉嗤笑一聲,碧瞳冰冷,“不執行的軍規等同荒廢。現在網開一面會帶來什麽後果,你難道不清楚嗎。”

自辰馬等人離開前線以後,部隊裏就有軍心不穩的跡象。再加上最近戰事愈加艱苦,這次士兵臨陣脫逃的事件多半只是一個開頭罷了,若是不扼殺在萌芽時期,帶給攘夷軍的將是無法估算的損失。

鶴子的眼神暗了暗。

桂沈默了很久,再開口時,聲音卻已變得清晰而堅定。“……那個後果,就由我來承擔好了,高杉,”他擡起眼簾,琥珀色的眼瞳眸光澈然,“所以你也不必臟了自己的手。”

刀尖一滯,在那個隊士膽戰心驚的註視下,高杉站了半晌,低低地笑了一聲:“哪怕這家夥之後可能將軍中的情報洩露給幕府也無所謂嗎?”

“想要洩露就洩露好了。”桂平靜地道,不躲也不閃,“情報的世界瞬息萬變,到時候被賣的是誰還不一定呢,我逃跑的小太郎的稱號可不是浪得虛名。”

“不,這個稱號根本就沒有什麽值得驕傲的吧。”銀時沒什麽力氣地吐槽道。

對他的吐槽充耳不聞,桂望向灰頭土臉被押在地上的隊士,目光筆直而坦蕩,以至於對方不得不垂下視線。“脫隊之後閣下想要如何還請自便,哪怕是投靠幕府也請隨意——不過,到時候還請閣下以不令武士之名蒙羞的手段,堂堂正正地攻過來,我桂小太郎絕不會退縮。”

那名隊士的背脊顫了顫,頭低得幾乎要埋到地面上。

一時無人再出聲,林間唯有微風穿拂。

鶴子微微側目:“晉助……”

默然片刻,高杉微微移開刀尖,在所有人都以為他要收手時,倏然揮刀一斬!

冰冷的弧光一閃即逝,脆薄的空氣如紙割裂。一瞬的死寂之後,系帶斷裂,染血的額當從對方的頭上滑落,隨著一聲輕響砸落在地。

細小的血珠從皮膚的表層滲了出來,對方驚恐的表情仍凝固在慘白的臉龐上,高杉卻已轉過了身,冷冷地拋下一句:“滾吧。”

沒有去看身後慌張的動靜,在和桂擦肩而過時,高杉微微停下腳步,近乎是自嘲般地笑了一聲:“你總是那麽天真啊,假發。”聲音低沈沙啞,卻恍然比平時多出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然後便沒有回頭。

鶴子跟了上去。

碎石沙土在腳下悉索作響,在快要走到營地時,她忽然漫不經心地開口:

“我會讓木村註意對方之後的動向。”

高杉的身影似是頓了頓。

不論是名為國家的龐然機械還是由志願者組成的起義軍,若想維持表面的運轉,總得有人負責剔除暗中已然腐朽壞死的部分。

從裏到外都纖塵不染潔凈無瑕的事物是不存在的。

選擇相信光明美好的一面固然令人敬佩,可若無人正視陰影中的骯臟和腐朽,空有外表的容器只會變得易碎而不堪一擊。

高杉已經給對方留了足夠多的退路了。不是帶到全軍面前任輿論施壓,而是將其扔到熟知秉性的桂面前——從一開始,他就不想下手。

簡直是隱晦過頭的溫柔,卻偏生還要在這種情況下背負冷血者的角色。

……真是拉仇恨的一流擔當啊。口裏嘲笑著桂的天真,這不是好好地守護了他的心志嗎。

鶴子笑了笑。

若以後真到了無可挽回的境地……由她來斬便是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下一周能不能更新還是未知數orz 現在能補就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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